作为每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唐宋以来,元宵节成为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民俗活动,如赏花灯、吃元宵、猜灯谜、舞龙灯等。历法与民俗,天道与人文,于此夜水乳交融,敏感多情的诗人,在节日中感受日月流转,体验世态人情,心中的情感与眼前的景况交织成文,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词。
元宵佳节,中州盛日,都门弛禁,火树银花,花灯如昼,更有明月逐人,暗尘随马……灯与月与人,全都是诗。璀璨绚烂、馥郁芬芳、莺莺燕燕,视觉、嗅觉、听觉,饱餍、饱满、饱绽,诗人们耳目骋足之余,却偶尔又会有一丝失落在心间萦绕……
白居易《正月十五日月》
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
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无妨思帝里,不合厌杭州。
此诗作于824年,52岁的白居易正处于杭州刺史三年任期的最后一年,西湖治好了,白堤修好了,六井疏浚了,有水兴利,岁熟年丰,百姓自然人心乐,所以到了正月十五,大家有条件也有兴致从早玩到晚。元宵、中秋等节令名称宋代才通用,唐人诗题,还多用正月十五、八月十五。天气也好,春风从东海熏来,一轮明月照在钱塘江头。
唐朝城市平时宵禁,元宵节“放夜”三天,这一制度为后来的历朝历代所继承,市民在夜里可以自由穿梭于里坊街巷,形成“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热闹景象。笙歌是乐器伴奏下的踏歌,踏歌也叫“踏谣”,史载唐睿宗曾选长安少女千余人,于元宵节表演踏歌三昼夜。到宋代,这种节庆活动更为丰富多彩,照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记载,北宋汴京元宵节,开封府要在皇城宣德楼对面广场搭起一座山棚做演出舞台,“奇术异能、歌舞百戏”轮番上演,就像一台“春晚”。
至此,前三联诗属于杭州,属于元宵节,结尾一联则属于白居易个人,他说无妨思念京城长安,但不应因此而对杭州生厌,在前面说了那么多杭州的好,最后却以如此微妙的情绪作结尾。方回在《瀛奎律髓》里评论,“杭自唐固已盛矣,然终未若京都长安之盛”,似乎在比较长安与杭州元宵盛况时,白居易是理智上倾向长安,情感上不舍杭州的。
与白居易不同,在苏轼的元宵节回忆中,杭州是无与伦比的。
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此词作于1075年,38岁的苏轼刚刚从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词题记为“密州上元”,词却从钱塘的上元夜写起。钱塘也就是杭州,苏轼此前在那里度过了三个元宵节。上阕写灯、写月、写人,有声、有色、有味,“更无一点尘随马”,反用了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有意思的是,周邦彦也有一首元宵词,《解语花·上元》说“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长安、汴京的元宵都暗尘随马,杭州却“无一点尘”,江南气候诚然清润,但苏轼的偏爱也显而易见。
杭州有多热闹,密州就有多冷清。寂寞山城,火冷灯稀,天要下雪人又老,没有人如画,没有人吹笙,没有香吐麝,有的只是农桑社的箫鼓,“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密州州城却像陆游笔下的山村,地域经济不平衡的历史看来也很久远了。
就在这个密州上元的5天后,也就是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苏轼梦到了亡妻王弗,写下那首《江城子》,梦中的明月夜里只有短松冈,上元的冷清到此竟转为“无处话凄凉”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或许上元那日,他就想到与王弗阴阳相隔已整整10年了吧,密州上元的冷清,可能不仅因为杭州的缺席,也是因为王弗的缺席。
苏轼在不在场的情景下思念杭州的元夕,在杭州元夕现场的人又是怎样的呢?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按照邓广铭的系年,这首词写于1170年,辛弃疾30岁,归宋八年后首次出任京官,那时杭州早已是都城临安了。
上阕写临安元宵灯会的盛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有人说是灯,比如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就持此观点,今天的元宵节,以LED灯线缠绕花树形成“夜放花千树”景观是很普遍的,若说南宋时仅以点亮的灯笼悬于枝头就是“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则未免牵强。莫若说是“火树银花合”的烟花,银花千树遇东风,化作流星万点,美轮美奂。街市上车马喧阗,鼓乐如沸,灯月交辉,鱼灯舞龙灯舞一夜不停。周密《武林旧事》有专门的“灯品”一节,列出无骨灯、魫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走马灯、绢灯、竹灯许多品类,羊皮灯可演皮影戏,绢灯可展示灯谜,心灵手巧以成五花八门。此书又载,“节食所尚,则乳汤圆子……”这便是汤圆了,与辛弃疾约略同时的周必大有《元宵煮浮圆子》诗,首云“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又说“珠浮浊水中”,珠自然是汤圆,煮过汤圆的汤水是浓稠了许多,不过以“浊水”形容之,显然不如“乳汤”高明。
下阕由景及人,“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元夕盛况通宵达旦,平日深居简出的女子,此时结伴盛装出游。李清照的元宵词《永遇乐》亦咏此景,“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人多成众,所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或是她,即是那人。那人又是谁?说法有三:女子,词人自己,失去的汴京。其实在这里,指谁都是煞风景的行为,辛弃疾写的就是自己“一个人的元夕”。
当然,之所以幽独伤心,却的确因为有个念兹在兹的汴京长在怀抱,辛弃疾想不到的是,在那个早已失去的汴京,却也有人和他一样,过着“一个人的元夕”。
元好问《京都元夕》
袨服华妆着处逢,
六街灯火闹儿童。
长衫我亦何为者,
也在游人笑语中。
公元1225年,元好问35岁,距离他写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已过去了20年,这一年,他在汴京过元夕,写下了这首诗。
“袨服华妆”,指游人们衣服光鲜妆容华贵,前两句一派热闹繁华歌舞升平的气象,三四句一转,我在乐景中随波逐流,长衫在此却又突兀孤立,既不合时宜,又暗示道义担当,果然,一个隐晦的发问,包含着无奈的自嘲,同时也是对前面所铺叙的场景的否定。何以至此?蒙古灭金的战争持续了24年,这是第15年,在战争中,元好问已失去了山西老家的家园和兄长。11年前,金国在蒙古的压力下,把都城从中都(北京)迁来汴京,而在这个元夕的8年后,汴京也将属于蒙古人。
从华灯盛景到世态人情,元好问看到的是繁华升平,如他所说,面对元宵良夜,人们的游赏并没什么好坏对错,他自己也但愿沉醉其中。然而,从那隐晦的自问来看,很不幸他终究还是成为了他并不想成为的那个独醒之人。
除了“春风来海上,明月照江头”,白居易还有另一首元宵诗说“明月春风三五夜”,按黄金赌城的历法,元宵节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立春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明月与春风成为节日标配,是天道与人文的和合,千百年来,人们迎接元宵、欢度元宵,既守传统,又出新意,却一直喜爱着这春风与明月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