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洞天
信仰在上,胸中如火般炽热。他们在微光的投射下等,在漫天星辰的黑夜里等,等待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征途。
1934年的夏天,对于生活在江西省遂川县新江乡横石村的村民们来说,本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夏天。这片蜀水河畔的林区峰峦如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红军来了!”消息不胫而走,打破了小村庄原本的宁静。之后,肖克率领的红六军团在此整编和补充粮草,并受党中央指示,作为先遣部队前往赣州瑞金与大部队会合,开启了二万五千里穿越雪山草地的伟大征途。
我很早就从老人和学者们讲述的只言片语中,感受着这片红色热土上曾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内心如同虔诚的朝拜者,探寻着那些历经岁月洗涤的往事。
这个南方的夏天格外多雨。红六军团于1934年7月19日抵达横石,而我在85年后到达横石的时间也恰好是7月中旬,我因为忽然发现某种隐秘的巧合而心旌摇曳起来。当年,红军一部分进入村民家分散驻扎,另一部分伤员则住进黄石岩的洞穴隐藏起来。那个洞穴后来被称之为“红军洞”,要通过极其险峻的“一线天”才能进入。
黄石岩保留着原始森林最初的面貌,松针和阔叶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走到山脚下,引路人从地下捡起一根木棍在前方挥舞着,既是为了避免触犯蛛网的“领地”,也是为了遇到蛇时便于驱赶。
顺着溪流的方向,我们往大山腹地走去。小路的两边是高大笔直的杉树林,抬头仰望,见不到其顶端。地上成片成片蓝绿色的翠云草,在大树脚下闪烁着迷离的荧光。厚厚的落花枕着松软的泥土入眠,让人不忍心闯入这安详的美梦。
约莫半小时,就看到了一线天。正如其名,那是极其狭窄的幽谷,头顶只能窥见一丝微弱的光。脚下是浅浅的溪流,有些地方甚至只能侧身通过。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地奋力寻找着力点。没有落脚的地方时,脚便索性无法抉择地踏入了酣畅溪流。
突然,我被卡在了岩缝中。左手死死扳着凸出的石块,左脚踩在凹进去的小洞里,囿在局促空隙里的右腿动弹不得。我艰难地蠕动着,岩壁渗出的水濡湿了身体,豆大的汗珠凉透了后背。我不断调试着身体的姿势,在引路人的鼓励和安慰中握住了他伸出的援手,终于奋力挣脱了恼人的桎梏。至此,浑身蹭满岩石上的深绿苔藓和褐色泥土,两脚全部湿透。
难以想象,当年的伤员是如何从这狭窄的通道去往红军洞,老百姓又是如何运送药品和粮食上山。据横石村退休老干部邱文峰回忆,小时候母亲常给他讲,当听说带枪的军队要来,惴惴不安的村民们不敢靠近半步。而红军到来之后,帮着村民们劈柴、挑水、干农活,买米买菜按照市价付钱。通过交流和谈心,大家逐渐把这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叮咚叮咚。右侧岩壁渗出的水滴如同一帘串珠,唱着欢快的歌汇入溪流。再往上走,“雨”更大了。我惶惑地抬头仰望,再看看身后通过的地方,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岩壁的水滴,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这段攀爬的路径不长,却颇为艰难。
红军洞口斜斜地倚靠了些短树枝,那是当地人祈福用的。成人在洞里很难直立,只能猫着腰行走。从洞里看洞口,形状仿若一只眼睛。选择在这里休整确实有大智慧,横石村是鱼米之乡,红军洞易守难攻,近处山顶还有一口深不过一米、却永不枯竭的红军井。
眼前仿佛黑白画质的老电影胶片般滚动着这样一幕:在大革命经历严酷考验的时期,红六军团的伤员们忍受着剧痛,割掉溃烂的腐肉,绷带简单包扎过的伤口隐隐渗出血迹。战士或坐着或卧着,凝视着洞外的天空。信仰在上,胸中如火般炽热。他们在微光的投射下等,在漫天星辰的黑夜里等,等待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征途。
这一天终于来了!红六军团扩充时,为他们做饭的陈桂英、张后升夫妇支持弟弟加入,郑招英也将唯一的儿子送去参军。鲤鱼岗召开了轰轰烈烈的西征出发动员大会,万人誓师,向着光明前进的声音震彻云霄。全村约莫18个村民,追随队伍一路向西。
从来到走,红六军团在横石仅仅只停留了21天,却留下了革命的星星之火。在红军离开后,气急败坏的国民党反动武装杀回横石,将带路和报信的群众抓起来严刑拷打。悲愤的村民们,怒不敢言,却心如明镜,就算是流血牺牲,也拒不交代红军的任何去向。
村子里的博物分馆保留着不少那个年代的老物件,其中就有盛水用的竹筒。这个森林覆盖率达到96%以上的村庄,莽莽绿林,滔滔竹海。就地取材的竹筒,红军井的山泉水,随着有规律的步伐在战士们的背上晃动着,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苍茫夜色。
当年的队伍中唯一一对父子,是袁任远和17岁的儿子袁意奋。若干年过去,袁家后人重回故地,掬一捧曾滋养过祖辈的泉水,不由感慨万千,热泪盈眶,极其郑重地请村民砍下一小节竹,带回永久珍藏。
85年后,我在一线天里攀爬,在红军洞口凝望,在红军井旁驻足,痴痴地向往着曾经的烽火岁月。在林海深处的这一刻,我回归最简单的初心,任泉水洗涤着尘世沾染的污浊。(李书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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