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淇鱼灯逐光远游
夜色笼罩,白墙黛瓦,皖南群山环抱中的瞻淇村宁静得像一幅画。只有村里一条主街例外,三三两两的游客逐渐在祠堂附近会聚,他们驻足翘首,等待某一时刻的到来——
锣鼓声响了,游客沸腾了,6条“大鱼”从祠堂鱼贯而出、灵动游弋。一嬉,鲤鱼摆尾!二嬉,鱼腾千里!三嬉,如鱼得水!四嬉,鱼跃龙门!
红红火火的鱼灯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照耀得熠熠生辉,仿佛走进辛弃疾的词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天南海北的游客伸出双臂抚摸鱼灯,“摸摸鱼头,万事不愁;摸摸鱼背,平安富贵;摸摸鱼尾,顺风顺水!”巡游队伍中的“头鱼”郑冬蛟不承想,源自宋代的鱼灯竟在今时今日给小村庄带来如此“流量”。鱼灯不仅点亮了游人心中美好的期盼,也点亮了瞻淇村逐光前行的希望。
一夜鱼龙舞
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瞻淇村,坐落在安徽省黄山市歙县北岸镇,村名取自《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自然环境一直是瞻淇村和周边村落发展农业的掣肘。这里有句老话,“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为了生计,村里人只能远走他乡。
春节,是游子们固定的归期。每年农历正月初二到正月十八,瞻淇村都要举行充满仪式感的嬉鱼灯活动。在游子们的心中,鱼灯点亮,锣鼓一响,就是回家。
长4米、高2米、宽1米的“大鱼”由鱼头、鱼身、鱼尾3段连接而成,通常选用两年至三年的毛竹,经破竹丝、扎骨架、贴鱼皮等步骤,再绘上祥云、荷花、如意等图案,寓意吉祥、富贵、平安。从农历正月初二至正月十五,鱼皮为红色,蕴含着红红火火、年年有余、国泰民安之盼;农历正月十六至正月十八,红鱼摇身一变,披挂青衣,象征春回大地,风调雨顺,万物新生。
古时,徽州地区很多村落都有扎制鱼灯的传统,方法大同小异,外形各有千秋。歙县文化旅游体育局局长吴炯介绍,瞻淇鱼灯的精华之处在“嬉”。4米长的“大鱼”由两位师傅配合舞动,一人舞鱼头,一人舞鱼尾,和着铿锵的锣鼓点,踩着灵动的鱼步,手中的“大鱼”被舞出生命的活力。游过浅滩、侧身而行,这是“鱼腾千里”,寓意自强不息、逆流而上;两鱼相遇、纠缠打斗,那是“如鱼得水”,体现英勇无畏、刚正不阿……每个动作都有美好寓意。“大鱼”从祠堂游出,游过每条村巷,游向每家每户,传递幸福吉祥。
在郑冬蛟的记忆中,嬉鱼灯的日子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初,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盼着春节嬉鱼灯。那时在家的年轻人多,聚在一起都会参与嬉鱼灯。”鱼灯陪伴了无数瞻淇人的童年。“90后”小伙汪宇昉说,尽管自己小时候物质生活条件已极大改善,鱼灯依然是童年最重要的玩具,“每个小朋友都会有一盏属于自己的小鱼灯”。汪宇昉喜欢看村里的老师傅扎制鱼灯,常看得出神,虽然没有刻意学,但10岁时他就能自己制作小鱼灯。
鱼灯是刻在瞻淇人骨子里的情怀,不过,情怀也难抵环境变迁。20世纪90年代,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为生计奔忙,没时间也没心思操练鱼灯,留守的老年人身手不再敏捷,嬉起鱼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光鱼灯队凑不齐人,连春节回家看鱼灯的人都少了。”来不及感慨,郑冬蛟也告别了家乡,转身“游”进时代的洪流。
岂是池中物
郑冬蛟当过兵,做过厨师,跑过货运,后来在宁波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外漂泊的日子,鱼灯是遥远的乡愁。
2021年,女儿面临高考,郑冬蛟决定暂停工作回家陪读。村里老书记见他在家,主动和他谈起村里的发展。这些年,除了种植茶叶,村里也没啥像样的产业,村集体经济缺乏活力。他们想到两条出路,一是种植青梅,把农产品卖出去;二是用鱼灯开拓文旅,把游客请进来。
村里需要像郑冬蛟这样的年轻人回归挑大梁、干事业。竞选村干部、组建鱼灯队的邀约,唤醒了郑冬蛟心底的情怀,但他也犹豫:这次组建鱼灯队,不是为了村里自娱自乐,而是真要搞出点名堂。
这件事困难不小。首先,鱼灯的传承要建立完整的体系。如果是自娱自乐,手上动作和鱼步尽可以松散随意,但要出彩,必须有板有眼,因为不统一就意味着不专业。在老师傅的指导下把动作重新编排并相对固定下来,是组建鱼灯队的关键一步。郑冬蛟尝试用文字记录每招每式,并把瞻淇鱼灯的历史、寓意梳理出来,“要给游客讲故事,他们才会记住瞻淇鱼灯”。
其次,鱼灯的传承要依靠稳定的队伍。鱼灯队队员年龄偏大,40多岁的郑冬蛟已是当时最年轻的。他特别羡慕潮汕英歌舞这几年的发展,大量年轻人以此为职业,把英歌舞舞出了新天地,“年轻人不参与进来,鱼灯队不会有未来。吸纳年轻人并把他们留下来,首要的是想办法保障鱼灯队有稳定收益”。
郑冬蛟对困难有充分的预判,却低估了家人的不理解。他在外打工月收入15000元,回家担任村干部第一年月工资只有1000多元。两个孩子需要养,房子贷款需要还,加在一起每月固定支出就要5000多元。“你让我怎么支持?”妻子的话直杵心窝。郑冬蛟有口难言,“过去的同事问我回家干什么去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是在忙鱼灯,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以为靠一腔热血就能打开局面,没想到屡屡碰壁。郑冬蛟无法倾诉,这是自己选的路。倔脾气上来的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有商演就接,政府搭台也去,电视台的节目努力争取,看别人直播,他也买来设备从零学起……尝试,不断尝试,才有可能让瞻淇鱼灯被更多人看见。
从2023年开始,鱼灯队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多了起来。社交平台上,瞻淇鱼灯的视频不仅得到官方账号的推广,粉丝队伍也越来越庞大,人气高涨。转机终于来了,2024年立冬那一晚,瞻淇鱼灯直播的浏览量突破25万次,郑冬蛟和队友们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下子自信了!”
鱼跃海天阔
好事接踵而来。由文化和旅游部公共服务司指导、黄金赌城娱乐文化馆协会和抖音直播联合发起的“我要办村晚”乡村文化能人抖音直播扶持计划,邀请全国才艺主播在家乡举办“村晚”并线上直播,郑冬蛟决定抓住机会。
2024年12月15日一早,瞻淇村村小门口、祠堂的外墙上,都出现了一张大红纸,写着“村晚”节目征集令。村民们热情很高,最终13个带有浓郁乡土特色的节目入选,鱼灯是其中的灵魂。
2025年1月10日,“村晚”开演,2个多小时里,直播间累计270多万名观众。通过网络,“大鱼”游向了更远的世界,红火的鱼灯勾起了人们对团圆的渴望、对故乡的思念。
线上的围观讨论在随后的春节假期转化为线下的蜂拥而至。“瞻淇村只有2000多名村民,从建村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人。”郑冬蛟和村民们都蒙了,正月初二,村里一下涌入4万多名游客,本就狭窄的村巷挤得水泄不通,进村的公路也被车流堵死,还有人开了七八百公里却塞在高速出口下不来。瞬时客流远超瞻淇村的接待能力,郑冬蛟和村民们心急又愧疚,他们不停地在社交平台上给吐槽的网友道歉、解释,县里连夜开会,梳理各方面的问题,作出各种应急预案。
农历正月初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郑冬蛟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问他,“今晚还能看到鱼灯吗?”要在往常,活动肯定取消。可那天,郑冬蛟下定决心,“哪怕下刀子,我们都得演,不然让这么多远道而来的游客失望,瞻淇村的口碑就完了”。夜幕降临,细雨朦胧,锣鼓声准时响起,鱼灯的光亮洒在游人脸上。队员们全身湿透,这一刻,空气是冷的,人心是暖的。
瞻淇鱼灯真的火了。蛇年春节前后,“遇见千年鱼灯”话题在某社交平台上的播放量超过2.7亿次,瞻淇村迎来游客15万人次。现在,慕名而来的人依旧源源不断。鱼灯给村民带来了结结实实的红利。鱼灯队接到的演出多了,队员们收入也好了一些,最年长的队员、71岁的汪平安因为鱼灯去了很多从未去过的远方。游客来了,要吃饭、要拍照,其他村民也守着家门口开起小饭馆、旅拍店。2024年,在鱼灯经济带动下,瞻淇村集体经济收入超170万元,比上年增长4倍。
有了人气的瞻淇村更有活力了。老师傅汪观海干劲十足,成立了公司,除了轧制售卖鱼灯,还开展研学服务,带着游客一起做鱼灯。年轻人开始回归,10岁就给自己做小鱼灯的汪宇昉在主街上开起鱼灯店。他做“大鱼”,鱼灯“出圈”了,很多地方把它作为装饰布展的道具;也做“小鱼”,方便游客们随身带走。汪宇昉查阅历史资料,再结合年轻人的喜好,尝试改良鱼灯,颜色更鲜艳,造型更灵动,还设计出冰箱贴、盖章本等周边文创。“‘鱼’是世界各国人民都很喜欢的文化符号,说不定通过我们的努力,哪一天瞻淇鱼灯就火到国外了。”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但汪宇昉最有成就感的还是家乡的鱼灯被喜爱、被认可。
瞻淇鱼灯的今天,超过了郑冬蛟的想象。瞻淇村孕育了鱼灯,但如果鱼灯只是舞台上的一场表演,就失去了灵魂。最好的办法是,把嬉鱼灯从“节庆限定”升级为“全年可触”的文旅场景,把更多游客吸引到村里来。
瞻淇村和外面的企业谈合作,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游客多了,已有的基础设施跟不上,交通、停车、厕所哪个环节都可能掉链子;除了鱼灯,村里还需要其他文旅场景丰富游客体验,这里的老建筑很多,但保护利用情况一般;鱼灯IP的保护也是大问题,市场上的仿制品越来越多……
前路漫漫,但无论如何,“大鱼”已经出游,困难再多,也阻挡不了它乘风破浪的决心,它要游去更宽广的天地,游进更多人的心里。(本文来源:经济日报 作者: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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