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书店的未来与城市文化空间的升级再造
对话嘉宾
孙甘露 上海作协专职副主席、作家、思南书局·概念店发起人
袁 烽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思南书局·概念店设计者
采访
范 昕 文汇报记者
钱雨彤 文汇报实习生
两个月前,思南小广场的梧桐树下,多了一幢寓意“人文心脏”的钻石形建筑———思南书局·概念店。这是一家只有30平方米、只存在60天的“快闪书店”。60天里,每天都有一位作家担任“特约店长”,与读者面对面,荐书,互动,分享创作感受,畅谈阅读心得,带去美妙、鲜活的体验。
过了明天,思南书局·概念店即将暂别街头,而这家书店,以及在上海渐次涌现的新书店开启的思考,才刚刚起了个头:今天,人们究竟有多么需要阅读理解上的交流? 实体书店将为城市文化空间的升级再造提供何种可能? 书店空间与城市中的人们还将擦出怎样的火花?
———编者的话
◆“最美书店”的“最”,应该是更多样的意思,而不是唯一的意思。
◆一家书店要想深入人心,真正影响一座城市,事实上离不开细水长流的历史积淀,最终会与书店传承故事,以及人们对于这家书店的记忆有关。
———孙甘露
◆当书店被植入城市空间当中,我们的城市街区将会更具人气。
◆书店更长远的发展,应该是一种综合氛围和生活方式的叠加。
◆未来的书店需要跟流行文化结合,这才是鼓励书店存在的全新的方式。
———袁烽
记者:为何想到创办思南书局·概念店这样一家只存在60天的快闪书店? 通过这样一家书店,希望唤起读者什么样的阅读感受或者书店体验?
孙甘露:这不是一个人的主意,是方方面面齐心协力的结果。作为城市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思南书局·概念店的创办是多方面合力促成的,既是市新闻出版局大力推动实体书店建设的细致布局,也是市作协延长手臂服务社会的针对性的落实。最终,它由思南公馆的投资方黄浦区永业集团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同济大学袁烽老师这样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设计团队联手打造。这家书店可以说是基于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思南读书会等公共阅读活动的延伸推广,推动阅读成为人们的生活常态。同时,它也是在探索城市空间的升级再造、探索实体书店的创新尝试。之所以选择“快闪”,是因为这种方式多少带有一点“震惊性”,能够唤起公众注意。当然,它实际的意图是唤起公众对于城市文化空间的重新理解,对文学阅读的再认识。近期,上海出台“上海文创50条”,更是为我们的初步探索标明了方向。
文学创作与建筑设计有一个共同的点,它们都是基于想象性的活动,关于人类精神和生活空间的想象。我们想象在这个地方,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个可能包含在快闪的含义里面。我们把快闪形式的思南书局·概念店作为一种预热或者一个先声。最终思南书局会落成一个实体书店,位于现在的概念店附近,设想在明年4.23世界读书日开业。
人们总说,现在买书很方便,点点鼠标就行,为什么还要去书展,还要到书店? 我一直有个看法,什么东西都会改变,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人与人需要见面。人类需要基于公共空间的活动。你不可能只对着一台电脑。作家跟读者见面,作家跟作家见面,读者跟读者见面,实际上见面的时候就把写作、阅读、出版、销售等所有的环节集合在一个场域里。作家可以接触他的读者,读者可以接触他喜爱的作家。同时,作家、出版者也会近距离地了解读者的反馈情况,出版的相关情况,方方面面,包括感情上的交流,阅读理解上的交流。老话说,“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就像我们读书,纯粹靠自己翻课本,有些东西可能一辈子都理解不了,或者说你理解起来非常累,有个老师点拨、指引一下,我们可能一下子抓住要点。文学写作、文艺创作有其复杂的一面,怎样更好地阅读理解,我觉得任何人都需要一些引导。把作家之间、作家与评论家之间的交流开放给公众,就是这个原因,意在引导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这比你买一本书回去自己看,会有一些不同的收获。这也是我们坚持做读书会活动,并把思南书局作为思南文化空间延伸塑造的意图所在。
记者:最终你想在思南书局·概念店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营造一种什么样的氛围?设计书店与设计其它空间相比,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考量?
袁烽: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实体书店开始走向下坡路,我常常在想,书或者纸质读物对我们而言是否依然重要? 正如人类曾经经历的几次产业革命,有人说是不是汽车出现了,驾驶马车的人都将面临失业? 后来人们发现,汽车普及以后,这些人不但没有失业,反而找到新的岗位。我想未来书店也还会存在,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鼓励人们触摸物理的、纸质的书,会有特定的方式跟作家、读者进行交流,也会有特别的方式让大家能够体验。
我们为什么选择在思南公馆这一块建思南书局·概念店?这是一个很好的步行街区。其实现代人对于休闲生活的需求是多层次的,除了购物、喝咖啡之外,读书也是很迷人的一种。思南书局所带来的,远远大于30平米书店促成的交易额。如今的人们,依然有看书、买书的需求,只是他们对待这件事情的要求上升了,可能要求读书与特定的文化活动相结合。
收到这家书店的设计邀请时,我在想,一个广场上的书店,它的每一个界面都应该是相当重要的。我们希望创造一个可以升级的精致空间,能够代表我们建筑的生产水平———对于精致的东西,人们通常充满好感。
概念店究竟要设计成多大?虽然它只短暂存在60天,但把整个广场全部围住都可以。不过,我一直主张书店不宜过大,人跟书的距离要近,人与人的距离也要近。人是有群簇效应的群体,当大家聚在一起,有了一定热度,才有引爆的感觉,才有购书的欲望。
我试图在思南书局创造的氛围是,既精致,又温馨,同时它是比较小的,小了以后才能形成大家的关注点,产生进入的愿望。进去以后,看书、购书的想法又会进而受到别人的影响。
不做一个封闭的书店,这是我在设计时很确定的一点。最终,书店面向主广场的一个面,我把它做成了可以打开的。只要不下雨,书店将会打开成为一个开敞空间。这让我想起巴黎街头很多开敞的书报亭。这种开敞性,指的是面向人们的一种欢迎、拥抱的姿态。打开之后的好处就是,路过的行人轻而易举就能看见书店这么一个黄颜色有着木头质感的大盒子,它的里面很精致,有很多书,光线很好,让人有进入的愿望。
我们特意为书店外围加了一圈座椅。很多人到思南公馆逛了一圈,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歇个脚,歇脚的时候顺便看到这里。的确,思南书局可以提供休息的功能,你会发现任何时间那里都有人坐,买了书也可以直接坐在门口看一看。
我们在给这个空间做设计时,还有一个考虑就是让光能够透进来,白天不开灯,但读者在里面会有温暖的感觉。光对于书和人何其重要! 多少人的梦想就是,懒懒地躺在沙滩的阳光下看着书。难怪李欧梵第一天走进思南书局时感叹道,哎呀,这里比我家里的书房还要舒服。
到了晚上,我们还把数字化的灯光设计和互动投影在阳光板上、地面上,甚至可以编辑出I LOVE U的字样。这些天,真的有人在这种媒介化的背景前求婚。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活的房子,它会跳动,这会增强对于人们的吸引力。
记者:思南书局·概念店结束这次“快闪”之后,是否会“漂流”至其它的街角? 这样的书店样式可以复制吗?
孙甘露:思南书局·概念店可以复制,并且也是一种很好的推广方式。但如果复制的话,未必按照这个样子。这个东西本身不错,却不是放在任何地方都合适。它的形态应该根据所处的地方,如周边的街道、空间位置的大小、与周边建筑的关系、与周边建筑风格的协调来定。最初我们商量为什么要把思南书局·概念店设计成一个钻石型的空间,有过很多考量,360度每个角度都考察过。虽然这个建筑外形上并不规则,实际上凝结着设计者的很多心思。
袁烽:这家书店的移动性,本就是我们设计时的一个考量:思南书局能不能变成城市空间一个多点式的序列,而不是唯一存在的? 这样的书店不是每个店500平米、1000平米,而是每个店只有30平米,让这座城市的作家能在不同的地方跟读者互动,进而鼓励人们去阅读、去写作,发挥积极正面的作用。这种作用甚至能够成为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一种城市更新。这样的空间可能以后不只是一家书店,它可以是一家花店,或者一家茶叶店,将这种传统文化中很有意思的东西变成一种新的时尚。当它们被植入到城市空间当中,我们的城市街区将会更具人气。
记者:最近一两年,出现了很多在装修设计方面极具个性化的书店。你如何看待其中涌现的“最美书店”风潮?
孙甘露:就像评选“最美图书”一样,我觉得“最美书店”包含着一种唤起公众注意的本意。
今天的书店建设,已经不是早期的样子,简单一个门面,放一点书来提供销售的方便。现在的书店就像任何的空间,包括家里的空间,人们总想把这些空间装饰得舒适一点,美观一点,跟个人的趣味吻合一点。因此我们看到今天的书店有着千姿百态的装修风格,与书店经营者的审美不无关联。“最美书店”的意愿是好的。我觉得这个“最”,应该是更多样的意思,而不是唯一的意思。
袁烽:当书变成一种装饰时,书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我在设计书店时,其实更想创造的是一种温馨的气氛。在这样的空间里,书不会对你构成压力,而是会鼓励你触摸书、阅读书,让你感受到书籍的设计、内容所带来的吸引力。书店更长远的发展,应该是一种综合氛围和生活方式的叠加。
人们对纸质书的阅读习惯在未来还是会存在,而且它的存在可能跟我们在手机上、iPad上,电脑上看是不一样的,包括印刷的味道、排版、触感,以及我们最常强调的纸质图像的力量。
记者:你认为书店之于人们、之于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孙甘露:书店是一个文化空间,也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个卖东西的地方。逛书店就像逛百货商店一样,包含了买书和闲逛两重意图。人们为什么去逛街?很多时候是为了休闲消遣,暗含着想看见一点意外的什么东西的憧憬。这种随机性和意外,也正是城市生活魅力的一部分。书店其实也包含在人的这种城市生活行为当中。人们觉得这个书店很有亲和性,过一段时间就想去看看,也许会在那里遇见什么书,遇见什么人,甚至改变人的一生。
另外,城市里的书店也分两种。一种是连锁性的,大多开在大的商业综合体里。它们的受众是广泛的,因此你会看到里面的书相对同质化比较高。这是很正常的,它要给尽可能多的人提供购书便利,一定要选一个最大公约数。与此同时,城市也需要多样化的书店。我觉得书店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便是它的地方性、社区性,与它开在什么地方、周边有着什么样的人群有关。在荒郊野岭开一家外文书店,肯定是行不通的;大学周围,需要的应该是以学术书为主的书店;书店开在新天地、思南公馆这样的地方,所选的书可能得文艺一点、时尚一点,适当有些外文书。此外,不同的人开设的不同的书店应该在选书方面能够体现出店主独特的趣味,渐渐地这样的趣味会吸引一批固定的读者。比如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店主就是出版人,会在书店致力于推广他所喜欢的法国“新小说”派作品。
今天我们看到的大多数书店都是新开的,还在成长中。一家书店要想深入人心,真正影响一座城市,事实上离不开细水长流的历史积淀,最终会与书店传承故事,以及人们对于这家书店的记忆有关。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之所以闻名全球,与这些年那么多作家聚集于此有关,与书店老板资助乔伊斯出版著名的《尤利西斯》有关。
记者:你认为未来的书店会是什么样的?
孙甘露:首先,从这两年的一些研究统计资料来看,纸质出版在回暖。以前我们以为电子书会很快取代纸质书,现在电子书非但没有取代纸质书,反而促进了纸质书的发行和推广。
相应的,书店也会伴随人类在城市中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应该是维系于城市的发展、建筑、布局、交通等各种城市生活的组织。还是那句话,基于想象和思考的写作,出版,只要人类创造性活动的不停止,书籍的传播就不会停止。
袁烽:最近,我常常被问到,全世界的实体书店都在渐渐没落,而你怎么又做了一个实体书店,而且是书报亭式的实体书店? 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实际上,这次思南书局的设计,就可以看作我对未来书店的一个设想,一个实验,一个演示,演示它可以如何促成作家与读者的互动交流,它的建造品质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建筑作为文化载体,需要有一定的品质,建筑说到底其实是对生活恰如其分的把握。
与此同时,未来的书店需要跟流行文化结合,这才是鼓励书店存在的全新的方式。现在书店文化在很多城市已经没落了。大家都倾向去专卖店、咖啡厅以及pop-up store(快闪类型的潮流店)。那么文化内容的本质在哪里?可不可以让书店也成为pop-up store? 在英语语境里面,这种pop-up store其实包括所有的项目,比如服装、鞋帽……这些专卖店都是设计师设计的,在这些设计文化里,书只是一万种之中的一个。现在的选择太多了,书要和这些东西融合,不要拒绝,咖啡店与书店结合,花店与书店结合,甚至在有的地方,公共洗手间与书店也结合了起来。
我觉得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虚拟和物质作为孪生的两个方面,将混杂并存。再往后,是不是物质性完全不需要,全变成虚拟现实了? 未来我们到卖书的pop-up store,是去买纸质书还是买硬盘呢?人类到那一步,还需不需要见面?我觉得虚与实之间的中间状态会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人都有情感,有见面的需求,这些需求是大于单纯的技术的,知识的传播和交流依然需要人与人面对面进行,书也是一样。
作家眼中,什么样的书店温暖如家
里克·布拉格钟爱的书店“亚拉巴马书匠”是这样的:
书店的天花板垂得很低,就算矮个子也会觉得不高;纯木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摆满了历史、古典、诗歌和悬疑等各类书籍。
很荣幸我的作品也摆在这些书架上,我觉得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但当我坐下来,想要描述我喜爱这里的原因时,我想到的不是一大把书店拥有的东西,而是它没有的东西。它没有舒服的椅子或闲适的阅读区,这样在我思考时耳边就不会响起敲击饮料罐底的巨大噪音。那种咖啡饮料叫什么来着?我可以打包票这里没有充电站也没有笔记本上网接口,书店附近倒是有一两个。我也很确定这里没有Wifi……来杰克 (注:“杰克”为书店店主)的店里不要带笔记本电脑,但你可以读读报纸,站着读。
在这个只有书的地方,你更可能邂逅小亨利·路易斯·盖茨的作品,而不是突然间火起来的那本描述猴子跳上床的畅销书。
道格拉斯·布林克利钟爱的书店“书人”是这样的:
在书人里,一切都从容自然。顾客们买不买东西对贝尔库(注:“贝尔库”为书店首席执行官)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许多人进店之后便沉浸在某个阅读区,感受这份在德克萨斯别处找不到的体验。如果说奥斯汀让“浪人”这个词为人熟知,那书人书店则充分彰显了阅读是美国人的一种日常消遣。我常在店里闲逛,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草草浏览各式各样的商品,翻阅自己喜欢但不想买的书,随意记下一点笔记。店里有125名员工,从来没有一个人因此责难我。闲逛正是书店的一种氛围,店员还鼓励我上下两层都看看;闲逛也是书店的一种特色,每当我心情郁闷,就会开车去拉玛尔大道,停好车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架间那个知识的世界。
罗恩·卡尔森钟爱的书店“易手书店”是这样的: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有艺术,有慰藉,有无数本精装书摆放在自制书架和桌子上,另外一些则摆放在通向奇怪夹层的楼梯上。我们的步伐不由得放慢了。在好的书店里,人行走的方式是不同的;不会大步向前,因为我们不愿走得太快,草草经过一卷卷或熟悉或陌生的小说。我几乎每次都能在书店里遇到我认识的人,而不仅仅是他们的作品。店里一楼是旧书,每个书架上都有那么一本我们家里也有的书。我总能在店里碰到书店的创办人盖尔·尚克斯或鲍勃·萨默。他们不会向我推销这本或那本书,但总会问我书写得如何了,如果可以在1月面世的话能不能在春天来店里开场读书会。人们常在晚上来店里参加朗读会,我们的朋友、学生和陌生人一齐聚在这里,人群熙熙攘攘,通常要围上好几个圈,有些甚至坐到二楼。我也常碰到平娜·约瑟夫,她总是双手各抱一本好书,每次都问我同一个问题,书写得怎么样? 在这个被书填满的空间里,一想到我的作品也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就充满力量。
(摘自《我的书店:作家畅谈自己钟爱的实体书店》,【美国】 罗纳德·赖斯 编,赵军峰、郭烨、赵安 译,译林出版社)
(责任编辑: 李冬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