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待被守护的冬奥教育“星星之火”
乌拉哈达小学一间普通教室里,10多张课桌围成长方形,“京张小学手拉手”校际冬奥教育交流会的参会者对应课桌坐下,一人领到一张空白的绿色便利贴。
3月的河北崇礼,河水还有一半结冰。挤在小学生的椅子上,羽绒服、厚夹克让手臂施展的空间更小,这些来自崇礼多所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顾不上空间的局促,猫着身子在便利贴上涂写起来,也有人把笔按得“嗒嗒”响却许久没有落笔。“请大家写下对冬奥进校园你最想了解或表达的问题。”冠军基金秘书长孙小峰的“要求”像一道考题,答题者不用写姓名,前提“得是真实想法”。
收齐便利贴,孙小峰再次提问:“在学校里推广冬奥的内容,于各位校长和老师而言,到底是完成政府交付的任务还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他看向身边团崇礼区委、区教科局的领导,“我知道领导也在……”还没说完,现场发出一阵笑声。
这是一个设问。“它们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结果,被动完成任务时,上面给什么你做什么,仅此而已。可当你真心寻求更好的教育方法时,就会有各种可能性,因为冬奥是教育很好的抓手和工具,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不会觉得是‘负担’。”带着国内首个面向乡村儿童的冰雪快乐运动公益项目“冬奥梦想·激励成长”走进2022年冬奥会赛区之一的张家口崇礼,孙小峰更加意识到,在冬奥进校园的过程中,冰雪资源不是首要条件,“能否认识到奥林匹克的教育作用”才是最大动力。
这个道理,北京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学校在用行动证明着。
乡村学校的冰雪困境
“如何让奥运真正走入学生的课堂?”“推广旱地冰雪,如何配备人员?”“如何让孩子得到更多走出去的机会?”……绿色便利贴上密密麻麻的问题,“没有一个问为什么,全是问怎么做。”校长和老师的“答卷”让孙小峰发现积极信号,但他再次强调“搞清为什么做很重要,这是动力问题”。
选择崇礼落地冰雪公益项目,一开始也令孙小峰狐疑:“冰雪资源那么发达的地区,这些学校会缺什么呢?”众所周知,拥有7家大型雪场、雪道169条161.7公里的崇礼是黄金赌城娱乐最大滑雪聚集区之一,滑雪资源高度集中,也令崇礼有机会作为2022年冬奥会雪上项目主赛场,规划承担冬奥会雪上2个大项6个分项的比赛。在崇礼县城,尽是靠雪讨生活的人,可在离崇礼县城40余公里的高家营镇,冰雪经济是清水河继续奔腾才能遇到的繁盛,在这个外卖尚未覆盖的小镇,冰雪还不具备点石成金的魔力。
周末傍晚,崇礼县城的涮肉馆门口停满京牌车,张家口市的大商场里挤满从崇礼过来购物的人,夹在两地间的高家营镇晚饭点刚过商铺便停了营生,剩下从山西应县过来卖凉粉的老板舍不得关店,“万一有跑大车的司机来喝两碗粉”,这儿生意不比应县,一年下来只能挣原来的三分之一。
交通距离顺道拉开了资源距离,商铺如此,学校亦如此。据高家营镇乌拉哈达小学校长闫彩霞介绍,为让更多学生感受冰雪运动,区教科局很早就开始推行让学生免费去雪场体验的计划,“2016年那会儿还只有几个年级的学生能去,第二年就全都让去了,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客观差距不容忽视,县城学校离雪场较近,学生一旦对滑雪产生兴趣相对容易保持,不少学校专设滑雪班,“学生以后的出路都更多一些。”
对于像乌拉哈达小学一样的乡村学校,学生能接触到的冰雪运动,除了一年一次雪场体验,只剩一周一节奥体课“听老师讲冬奥知识或用手脚凭空比划冰雪项目的动作”,冬季运动于他们像操场墙上的简笔画,看得见,但不真切。
到了冬天,清水河也结冰,可从老师到家长,都不敢让孩子上河面。闫彩霞曾想利用操场的空地浇块真冰,但囿于没有浇冰技术及缺乏维护资金,始终未能成行,“让学生了解冬奥”像一道算不出答案的必答题,困扰着年轻校长。因此,当冠军基金志愿者把旱地冰壶、旱地冰球及旱地越野滑雪的器材带到学校时,闫彩霞迅速找到解题思路,“尽管没有冰雪,但让学生参与到相似的运动中,也能帮他们知晓规则、了解冬奥。”
“归根结底是过于封闭,缺少走出去的机会。”刘老师所在的场地寄宿制小学藏在省道边的山沟中,距乌拉哈达小学所在的镇中还有20公里,若在地图上放大,四周10多个地名均以“沟”结尾。
刘老师记得,2009年到这所小学任教时,有位英语老师教学生说“汉堡”的单词,可孩子们更好奇“什么是汉堡”?老师只能从网上搜图片给学生看,直到有老师从市里带了个汉堡给学生分着尝尝,孩子们才真正对汉堡有了概念。
由于捐赠方资金出现问题,又遇上毒跑道新闻曝光,场地小学的操场只铺了一半塑胶,现已磨白,另一半是水泥地;一个足球门孤独地立在一侧,另一侧球门已拆除,变成老师自己画的不规则篮球场。
操场上的一切不对称像是信息不对称的缩影,让这所学校的师生对任何可能性都积极回应——学校只有60个孩子,但大多是父母外出务工的留守儿童,有的来自离异家庭,有的孩子家长患有精神疾病,“都是实在走不出去的孩子。”在刘老师看来,这些孩子更需要关心和积极引导,“但总缺少方法。”因此,旱地冰雪运动和冬奥教育于她们就像救命稻草,“只要能让学生玩起来,变得阳光开朗,我们不会觉得是负担。”
“负担”二字,寄宿制学校的老师或早习以为常。一周回家两天,工作日几乎都和学生待在一起,不仅从早上6点半起床到晚上8点自习结束负责教学,学生大到生病小到衣服破了,都在老师的工作范畴内。因此,即便面对城里一个班数量的孩子,全校10多名老师依然忙得应接不暇,“河北是高考大省,学业压力从小学就已经开始。”在主科老师奇缺的乡村小学里,从首都体育学院毕业的王老师不得不放弃体育专业,担纲起3个年级的数学教学,体育课则由一名即将退休的老师担任,随着年轻男老师离开,原有的轮滑等项目也随之取消,“更别提冬季项目了,仅限于老师上网查点儿资料给学生讲讲。”
通往北京的G95高速公路悬在学校背后一座巨大土堆的上方,安全的利剑和交通的不便让孩子们的实践课局限在学校的方寸间,每年一次去雪场滑雪是仅有“出远门”的机会。
“如果学生能更多地参与、了解冰雪运动,也许会多一个走出去的机会。毕竟,借着冬奥会的契机,已经改变了咱崇礼县很多人的命运。”今年30岁出头的王老师刚刚当了母亲,场地小学正是她的母校,当年正是因为被排球队选中,她才从一名留守儿童成为一名大学生,因此,毕业后她便选择当一名特岗教师回到这座偏僻的山村学校,希望帮助更多孩子像她一样走出大山,“很多家长意识不到,体育也是改变人生的另一条出路,即便不能获得名利,但足够给人勇气,多一个出去看看世界的机会也好啊。”
“疯狂”的小学校长
闫彩霞也有让学生“走出去”的想法,尤其在见到北京石景山区电厂路小学的7名孩子后,“得让孩子多参与、多见世面”。
作为离北京冬奥组委最近的小学,电厂路小学从2015年便开始探索冬奥教育,旱地冰雪项目也已在学校普及建队,校长薛东专程带了7名学生担任本次活动的小志愿者,为高家营镇的同学演示旱地冰壶等项目的“玩儿法”。
“授课”过程中,电厂路学生的自信、开朗、有责任心给闫彩霞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向薛东提出“想带学生去电厂路小学看看”,“你可以带三年级的学生,到2022年他们正好毕业。”薛东不吝啬任何经验。
刚开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一次中韩学生对抗赛双方运动员讲话,黄金赌城娱乐队精心选拔出的学生代表拿着一张纸抑扬顿挫地传递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韩国队的孩子上台讲话有些“磕巴”,但自然地表达了“享受比赛,不要受伤”。这一幕触动薛东,只有让孩子不断“锻炼”才能提高语言组织能力、理解力以及真诚表达自己想法的能力。
看比赛也是一种“锻炼”。北京越野滑雪大奖赛,学校组织学生观赛,要求学生提前做功课,“什么是越野滑雪?运动起源于哪儿?参赛的代表运动员有谁?怎么在城市里铺设雪道?”一系列知识点就成了校长课堂的互动内容。而校长课堂通常就在去往目的地的大巴车上,据薛东介绍,两年间,学校已多次组织学生现场观看包括世界女子冰球比赛、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NHL黄金赌城娱乐赛、黄金赌城娱乐冰球锦标赛等冰雪赛事,“开阔了视野,也学会冬奥知识和观赛礼仪。”
幻灯片上,电厂路小学学生出现在冬博会、奥博会以及各大赛场的照片伴着背景音乐《冬奥来了》不断呈现,有崇礼老师笑称,“只有音乐咱能一样。”薛东捕捉到话里的信息,“我们学校开展冬奥教育也没有专项资金,用现有的办公经费支撑一部分,还有通过私人关系争取到一些免费观看和体验比赛的机会。有没有钱其实不重要,关键在于学校是不是想干,包括上冰上雪,也可以想办法找公益组织赞助学校。”
所谓“私人关系”,薛东透露,大多指他“厚着脸皮求资源”。自学校开展冬奥教育后,他便养成每天翻赛事新闻的习惯,找到适合学生参加的活动,便打电话到组委会问“有没有赠票或让学生参与的机会”,最初被拒绝,他感到委屈,“明明在为学生做好事儿,为啥还得低三下四求人呢?”时间长了,“面子”早已覆上老茧。
学生安全问题才是头等大事。为保障出行,许多老师不得不加班陪同,“一年下来几十次,一次加班费30元”,租车是最大开销,这次来崇礼,3位老师带着7名学生,“专门找了刚完成‘两会’任务的车,安全最重要。”学校的办公经费往往到10月就开始紧张,5000元的租车费让薛东“花得真心疼”,可让学生多一种体验,也让更多孩子了解冬奥,“更花得值”。
做冬奥教育也有不花钱的办法。把冬奥整合进课程中看似接地气,但得调动各科老师的积极性,“形成重视冬奥的共识。”薛东以冰壶为例表示,放到科学课中可以解释摩擦力,放到数学课中,可以为三年级学生引入“毫米”的知识点,“测量两个冰壶离中心点距离来判别胜负的案例,既讲清了比赛规则,也让学生对毫米有了具象的概念。”甚至在课程之外,传统的考评体系也能与冬奥挂钩,对应北京冬奥组委的部门设置,学校成立小小冬奥组委,但学生负责的工作仍是宣传板报、卫生评比等日常内容,“冬奥教育不是新增加负担,而是和具体工作相结合。”在薛东看来,冬奥教育不仅是通过冰雪运动提升学生身体素质,更是一条整合学校教育工作的主线,“借一个主题帮助学生养成纪律、卫生、财务等各方面的良好习惯,找到教育的切入口。”
北京来的薛校长给崇礼同行留下了“脑洞大”“疯狂”的印象。“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种思维。”高家营镇完全小学校长王利表示,电厂路小学“小老师”的办法可以借鉴,借助这次活动捐献的旱地冰雪器材,高年级学生就能当低年级学生的“老师”,“这样整个学校都能动起来。”他希望带上多科老师到电厂路小学实地“取经”,“需要走出去看看”。
“都说京津冀一体化,我们离北京那么近,能不能和北京的学校联动起来?让学生见见更大的世面?可外出报批怎么办?”闫彩霞抛出最关心的问题。
崇礼区教科局副局长李委强调,“对学生的安全问题,各级部门要求都非常严格。其实每年冬季组织学生滑雪,局里已经顶了很大压力。”
闫彩霞不死心,“咱不能因为怕出安全问题就放弃机会,人家学校孩子也得考虑安全,如果我们把保护工作做细,有没有可能……。”
有人加入讨论,“学生出不去,老师可以出去吗?”“北京那边能不能搭个平台,我们村里组织老师看看咱课究竟怎么上?”“去不了的话,能给我们资料学吗?”
“跟各位校长声明一下,不是不让大家出去,而是得经过审批,要求你们必须把安全工作做细、做实,如果安全很有保障、出行意义非常重大,是完全可以出去的。”李委话音刚落,掌声接踵而至。
冬奥教育微弱的星星之火
“现在网络和电话都很发达,只有人走出来这一种方式吗?”作为国内首位在小学开展奥林匹克教育实践的体育教师,周晨光曾带着他废物利用自制的冰雪运动教具去到很多山村学校,“乡村做奥林匹克教育最显著的特点是,老师拿着电话机不知道给谁打,抱着电脑不知道搜什么。”他提到延庆姚家营中心小学,“想发展,不等不靠,得自己寻求超越。”
姚家营中心小学以北5公里是小海坨山,2022年冬奥会高山滑雪等项目将在那儿举行。身处奥运赛场边,这所北京郊区京冀交界处的农村学校才决定引入冬奥教育,在周晨光的帮助下,用笤帚把和泡沫做的冰球杆、纸揉成的球让孩子体验到最简单的快乐。校长辛红利曾去周晨光所在的北京羊坊店中心小学观摩,被操场边上一间屋里的藏品震撼,里面满满当当收藏了周晨光奥林匹克教育近20年的作品——纸足球、学生手绘冬奥邮票、模拟奥运会上定制的橄榄枝和天使翅膀、手工打制的“奥运奖牌”……
“真像一个小博物馆。”辛红利盘算了资源,“我们那儿产豆,有的是豆子和叶子”,冬奥主题的豆塑和叶雕目前已是学校最拿得出手的冬奥教育作品,2018年姚家营中心小学被评为延庆区冰雪运动特色学校,“农村学校搞冬奥教育,场地、师资这些困难都是必然的,最关键是校长的思想,一旦真想做这件事儿,怎么都能成。”
辛红利的执着,周晨光再熟悉不过。从2000年结识首都体育学院奥林匹克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裴东光后,他对奥林匹克教育的执拗便延续至今,这是一段孤独的探索,未曾因他的发明创造无法被正常考评体系量化而止步,也没因满屋子“破烂”只他一个人用得意犹未尽而暂缓,“有人说前进一步是英雄,前进三步是烈士,周老师您三步都出去了。”收了薛东、辛红利两位“校长学生”后,周晨光坦言:“始终有人理解我,那就不亏。”
可对桃李满天下的裴东光而言,践行奥林匹克教育的道路上,“最早传播了周晨光,十几年过去后,还是周晨光。”
这条路不是没有热闹过。2002年冬奥会开始,每个申办奥运会的国家都要求提供一个奥林匹克推广的计划,该计划也被称为奥林匹克教育。随着当年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奥林匹克教育迅速延伸到中小学,全国涌现了500多所奥林匹克示范校,可奥林匹克教育尚未深耕于校园,随着北京奥运会圆满落幕,播下的种子未能继续生长,不能立竿见影的奥林匹克教育很快失了土壤。
冬奥会的到来,像一个重启按钮,奥林匹克教育随着冰雪运动的普及又开始了星星之火的传递。
“奥运城市不仅应有漂亮的场馆和奥运奖牌,更重要的是留下可持续发展的文化和教育遗产,让青少年受益。”裴东光表示,作为两次举办奥运会的国家,对奥林匹克教育的认识应当上升到教育层面,“奥林匹克精神是久经时光考验的普世价值,在全球一体化背景下,这是一种国际理解教育、身心和谐的教育,不可替代。”
但奥林匹克教育为何难以在校园生根?缺乏真正的践行者是不可忽视的原因。“奥林匹克教育没有专职岗位,高校毕业生很难有对口就业机会。”裴东光表示,要想真正落地奥林匹克教育,除了技能培养的“教练”角色,体育老师更应成为传播奥林匹克文化的个体,因此,一方面要改变体育课过于注重技能培养、缺乏理论教育的现状,另一方面要在高校培养阶段,对相关专业学生加强奥林匹克文化教育。
认识到奥林匹克教育的核心并不容易。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北京多所学校把奥运主题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学生能参与的项目远超于如今的电厂路小学,可奥运会结束后,学校教学质量出现大幅度滑坡,昔日盛景很快消逝。“我们必须认清,冬奥教育的受益者一定是学生,不能为了冬奥而搞冬奥。”薛东很清楚,奥运的教育遗产得落实到一个个孩子健康成长的轨迹上。
在电厂路小学读书的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孩子,不少是父母在京务工的随迁子女。对他们而言,四五年级就将迎来人生的转折,回老家是继续学业最常见的办法。
正在高家营镇西甸子小学就读的王宇(化名)在旱地冰壶活动中,认出了自己曾在电厂路小学的校长和同学,两年未见,他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离开时,这条红蓝相间的旱地冰壶赛道还没进入学校,像他与北京同学疏离的两年一样陌生。直到在旱地冰球场见到昔日队友王靖程,找回默契的二人频频打出好球,王宇才主动跑到曾经的体育老师石晓军身边击了掌,“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是否担心学校的活动太丰富,导致更多孩子像王宇一样面对相对单一的校园生活会感到失落?”这个问题,石晓军给出否定答案,“教育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即便起初对环境会有不适应,但过去得到的总会让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被重新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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