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头牛》:慢弓长吟
学弦乐的朋友喜欢勤练慢弓。慢弓有时比快弓难,一口长气,要稳稳缓缓地一直送。比如二胡,一长弓从左到右,可以是8秒,也可以是16秒,艺术家手里的慢弓,且慢且满,游丝不断,韵意绵长。
柏林电影节上获得金熊奖提名的《第一头牛》近期上映。作为一部描述美国西部历史的影片,它在女导演凯利·莱卡特手中一反传统,沉静细腻,平实又忧伤,如一把好弓拉出了缓慢又饱满的长吟。
1820年的美国俄勒冈州,自然的资源一夜之间被打开,携带欲望的人蜂拥而至。华人金路和转行的厨子“饼干”是各自淘金队伍里的叛逃者——不太合群,少言寡语,还不合时宜地有点温柔心肠。
他们是被别人不断欺负的人,还总想在自己能力所及范围里,让生活看起来好一点。当你只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一双不漏水的鞋子,到处反而充满了珍惜,甚至是满意。他们聊梦想——“饼干”想挣到第一桶金后,到城里开间车水马龙的面包店,烤面包卖面包的日子简直让人心满意足;金路想开一间供人歇脚的旅店,闲听山南海北的故事。
“饼干”和金路是拓荒大军里最不起眼的那种人。心肠不够狠,枪法也说不上好,只是在迷惘中听说“这里可以发财”,便晃晃悠悠地来了。他们不是西部征伐中的孔武有力者,而正因为如此,这被贫穷与无力裹挟的生活,才映照着最可能的、最大多数的平凡生活。
无力的人如何闯荡江湖,如何在西部分一杯羹呢?机会来了——小镇的英国统领从欧洲运来一头奶牛,好让自己能喝上正宗的“奶咖啡”。“饼干”夜晚偷偷去挤奶,掺在自己的面团里炸成甜点。聪明的金路意识到这是赚钱的大好机会,到处寒湿,到处泥泞,又热又甜的点心在冷酷世界显得魔性十足,骄矜的英国统领也忍不住来买了一个又一个:“我吃到了伦敦的味道”!狡黠的小人物在夹缝里获得了一点舒展,他们把每天的“现金流”藏在树洞,开店的梦想越来越近。
临时搭伙的生活非常缓慢。镜头渗透了西部最平凡的细节,那时的空气飘荡着森林的味道,有种被巨大深绿吞没的静谧。那时人们的耳朵也特别好用,远远地,枪托撞击了下肩膀,你就听到了。到处都是原生态的密电码,时光很慢,人们很灵。在山里走路,当一只鹧鸪在咽喉里轻轻一叫,整座山的广度和深度似乎就有了;对一个西部世界的故事来说,当两个弱势的人类依偎着卑微地生活,整个西部的广袤、温暖和冷酷,忽然也显形了。
小人物的小日子是脆弱的。统领邀请“饼干”到他的宅邸露一手,“偷牛奶”的事情暴露了,两个人一路被子弹追着跑。那点微不足道的牛奶其实不碍统领什么事,但这就是资本扩张期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和逻辑——最后在开拓史上留名的,反而会是这种人。两人跑散后,金路回到树洞把辛苦挣来的钱带上,不离不弃地寻找“饼干”。当他们再相逢,两个人连伤带累,在树下互相枕着睡着了……
影片开头,是现代的俄勒冈州城市,冷冷的河水,冬天的森林。一位女性带着狗晨跑,瞥见树下隐隐有白骨。镜头拉开,两具互相枕着的白骨赫然在蓝晶般的天空下,像是睡了,像是累了。很多人看故事时,沉浸在旧日生活的细节,像个遥远又结实的梦,完全忘了开头伏笔。此时才意识到——“饼干”和金路保持着当时小憩的姿势,就那样死去了。是被追杀,还是被路人谋财害命?都可能,也都不重要。随着故事对“小日子”产生憧憬的人们,理解了田园牧歌到来前忽然粉碎的幻灭。平凡的人们,没有逃过西部的残酷命运。
很多故事恢弘或激烈,都靠很满的结构撑起来。而这部影片里,“慢”拉长了时间,“细”却在某种意义上将这部分时间密密地填满。我们不仅看到历史,也看到了历史里的生活,演员惜不得力气,观众开不了快进,人们完完全全去感受泥泞的湿冷,黑夜的漫长,孤独的、对生活很本分的幻想,绞尽脑汁地对贫穷的抵抗。怎样偷牛奶、怎样做甜点,既温柔,也提心吊胆,如同人们早时共有的憨淳。一份平凡的生活,有平凡的质感,也带动平凡人的投入,它不是概念化浪漫化的西部,而是非常扎实的,类似柴米油盐的细微,小心翼翼又天真幻想。最后倏然一下幻灭,是生活的天然悲伤,也是早期原始资本时代的粗暴。
(责任编辑: 郭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