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不断生长的文化符号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记者从紫禁城外沿护城河奔向午门,一路绿树夹城、游人如织,斗拱飞檐间或露出一角,在碧空下伸展。进入午门,部分人潮沿着金水河,迤逦转入了东侧的文华殿。一抬眼,不起眼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以下简称“苏东坡大展”)。作为展板主视觉图案的,是宋人绘就的《赤壁图页》。浩瀚旖旎的水纹里掩藏扁舟一叶,船中人安然而坐,似从“凌万顷之茫然”中窥见了人生和宇宙的终极奥秘。
黄金赌城娱乐人心中的“全民偶像”、史上最大的苏东坡主题特展、紫禁城600岁献礼之作……当日门票早已售罄,“故宫跑”印证着苏子的千古风流。文华殿里,游客们凑在玻璃前凝视文物,随着稠密的人流艰难地“移步换景”——这场举国向往的大展,究竟有何魅力?
70余件(套)精品 拼起苏东坡的“大数据画像”
故宫“苏东坡大展”共分为四个单元。“胜事传说夸友朋”选取苏轼及其师友的作品,展现他的交友圈以及所处的时代氛围,呈现以苏轼为核心的北宋文人群像。“苏子作诗如见画”择取苏轼本人的诗歌墨迹,及后人据其诗歌创作的书画作品,呈现作为文学家的苏轼形象。“我书意造本无法”主要展示苏轼师法的前人作品、苏轼本人的书法作品以及后人对苏轼书法的仿学、临摹和评论,彰显其书史地位。“人间有味是清欢”以表现苏轼逸事和其述怀小品文为题材的作品为主,呈现被后世视为文人典范的苏轼形象。从强大的“亲友圈”、书画、诗文到生活逸事、后人想象,70余件(套)珍贵文物的吉光片羽,连缀起了关于苏东坡的“大数据画像”。凝神静观之中,鲜活、可爱、智慧的苏子似乎就要穿越时光踱步走来。
苏轼长什么样?对于一位距今900多年的历史人物来说,其真实相貌早已淹没于时光,不过,展览的开篇还是呈现了两幅苏轼肖像,一是《清拓东坡像团扇页》,纸本墨拓,苏子面目黧黑,加上神情端严整肃,更贴近林语堂所评价的“巨儒政治家”的一面;另一幅明代《德化窑白釉人物像》,则线条圆融,生动飘逸,使人亲近。“胜事传说夸友朋”单元里,欧阳修、蔡襄、傅尧俞、吕大防、蒋之奇、王诜、黄庭坚、李之仪、米芾等苏轼师友、同僚的书画作品纷纷亮相。尤为引人瞩目的是欧阳修《灼艾帖卷》,作为北宋诗文革新的重要推动者,欧阳修担任主考官时曾将苏轼擢为第二名,并发出“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的赞叹之语。现场观其《灼艾帖卷》,可谓用笔秀劲,顿挫有力,自成一家。
“苏子作诗如见画”单元中,出自明代吴镇之手的《墨竹坡石轴图》,以欹侧的坡石、疏密得当的竹叶,和“与可画竹不见竹,东坡作诗忘此诗”的题词,诠释了苏轼重在“写意”的艺术观。凭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留名文学史的宋代诗人林逋,其行楷作品《自书诗卷》亦亮相大展,但多数人并不知道,林逋的名气离不开苏轼的“加持”。附于《自书诗卷》后的苏轼亲笔题跋,不仅对林逋其人作出“先生可是绝俗人,神凄骨冷无由俗”的高度评价,也恰切地评价了他的诗书创作,赞其“诗如东野(孟郊)不言寒,书似留台(李建中)差少肉”。
苏轼还是一位大书家。“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是他对自己书法取源之径的评价,故宫博物院书画部馆员王琪则用“笔圆而韵胜”来概括其书法特点:“笔圆”指其笔法,“韵胜”则称其书法背后的“学问文章之气韵芊芊”。展览第三单元展出的苏轼《治平帖卷》,以遒媚精细的字体和平实语言委托乡僧照管坟茔,代表了苏轼早年的书法特征,一同展出的《归院帖卷》则流露出颜真卿及杨凝式的笔法特点而自出新意。
取自“东坡品古”(即品鉴古玩)题材的明代仇英《竹院品古图页》,想象苏轼摩挲砚台之景的清代黄慎《东坡玩砚图页》,描绘东坡石铫的清代尤荫《东坡石铫图册》,遥想苏轼精研茶道的清代边寿民《墨茶图页》……纵览“人间有味是清欢”单元里明清文人之作,人们发现原来早在数百年前,苏东坡已经是风靡全民的“日常生活审美家”“文化IP”“全民偶像”,活跃在人们的想象和追慕之中。
见物如面 镌刻鲜明的“东坡”印记
文艺作品是精神、志趣、人格的表征。来自天南海北的观众辐辏于此,在穿越时空的交会和静观中,见证眼前的文物瞬间鲜活,复归于生命的戏剧。苏轼《新岁展庆帖 人来得书帖合卷》是此次大展的重磅展品之一,其中,《新岁展庆帖》是苏轼相约陈慥与公择同于上元后在黄州相会之事,《人来得书帖》则是为陈慥的哥哥伯诚之死而慰问陈慥所作。王琪认为,两帖一“喜”一“悲”,却都展现出了苏轼对待朋友的真挚情谊和率真自然的性格,其情感的蛛丝马迹在文辞、笔法中处处可寻——
“前帖之中,苏轼说起新购田地起造新居,又谈起朋友之间相借仿造喜爱之物等诸事,仿佛叙说家常,悠然自得之意跃然纸上,且通篇笔意欢快喜庆,笔法圆劲,充满仪式感。后一帖里的哀恸之情,虽然苏轼竭力克制,却仍然流露于其运笔渐速、恣意挥洒和驱笔直下之中,尤其是文末的‘苦痛苦痛’,更流露出笔枯泪干之意。”
有意思的是,尽管该展览定名为“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但无论是故宫自身的宣发还是人们的口耳相传,都不约而同地改称之为“苏东坡大展”。“苏轼”与“苏东坡”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众所周知,“东坡”之号得于苏轼谪居黄州时所营种的一块旧地,“夜饮东坡醒复醉”“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等诗句都曾明确地提及“东坡”之地。江苏作家赵允芳认为,“东坡”一词有着更为丰富的生命内涵,意味着个体从政治忧患中转身,投入了更为深沉的生命自觉。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历经宦海浮沉,但世人似乎更多地记住了那个“乐天派”,却忘了他也曾饱经心灵的磨难。站在“苏轼人物关系图”前,一位正在讲展的故宫工作人员提示观众注意苏轼为三个儿子所取的名字,依次是苏迈、苏迨、苏过:“从意气慷慨的‘迈’字,到沉郁犹疑的‘迨’字,再到自怨自艾的‘过’字,苏轼为三个儿子所取的名字暗合了他在不同政治生涯阶段的真实心路,至于不满周岁就夭折的四子苏遁,其‘遁’字更流露出了苏轼的出世思想。”
孟德斯鸠有言,人在苦难中更像个人。从“苏轼”到“苏东坡”的转身,在于他最终勇敢地超越了一己的苦难。无论是《新岁展庆帖》中向好友陈季常借建州茶臼来仿造,还是朱之蕃《临李公麟画苏轼像轴》中那个头戴蓑笠、坦胸凸腹、俨然老农模样的苏东坡,抑或明清书画家想象中沉溺于玩古、品茶和器物之美的“生活家”——在“从人间走出”的苏东坡身上,人们触摸到了他对人生无可救药的执著与爱。
苏子风流 历经千古依然生长
围绕单个古代人物进行如此富有创意、掏出“家底”的策展,在故宫并不多见。有趣的是,展览中,和苏轼及其师友的创作同样熠熠生辉的,是后人对于苏子生活情状的追摹与想象。
宋神宗元丰五年,贬谪黄州的苏轼月夜泛舟游赏赤壁,写下了彪炳千古的《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之游遂成为后世重要的想象图景。“苏东坡大展”除了将宋人所绘《赤壁图页》作为海报的主视觉元素,还将南宋马和之的《后赤壁图卷》以AR动态效果呈现于巨幅屏幕之上。每一位经过此处的观众,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着“小舟”翩飞、摇曳,陷入浩茫的心事之中……
同是对赤壁之游的想象,两幅作品却大有不同。《赤壁图页》采用南宋时流行的“一角半边”式构图,将主要空间留给了激荡的水波,暗喻人世风雨,人物连同小舟则居于一角,画面的戏剧性和冲突感更强。《后赤壁图卷》则构图疏朗、色彩柔和,相较前者更加萧散自然。明代沈度《赤壁赋册》、文徵明《前后赤壁赋卷》、钱穀《后赤壁图扇页》、清代玉雕《青玉苏轼游赤壁图山子》……这些根据苏轼《赤壁赋》《后赤壁赋》创作出的“艺术衍生品”,不仅体现了创作者们自身的生命深度,也使“苏东坡”这一文化符号立体丰富、不断生长。
后世的“衍生品艺术家”们也留下了不少故事。工作人员介绍,清代江苏人尤荫曾得到一件刻有“元祐”字样的石铫,他将其形貌与苏轼《次韵周穜惠石铫》一诗中的有关描述相互对照,便认定这就是东坡故物。有意思的是,尤荫将这枚石铫进献内府后,又绘制了大量《石铫图》赠送友人,从此,后人对苏轼的想象便又增添了“东坡石铫”这一趣景。清朝宰相刘墉也是苏轼的铁杆粉丝,创作了大量学习“苏字”的书法作品,此次展出的朱之蕃《临李公麟画苏轼像轴》上就题有刘墉亲笔书写的赞语——“顺性起用,如心为言,光明自在,一念万年”,流露出浓厚的惺惺相惜之情。
“苏东坡大展”策展人、故宫博物院书画部馆员郁文韬说,其实苏轼的作品在他去世后即遭禁毁,偶然留下来的片纸只字,无不被历代收藏家视若珍宝,这一情形恰好和他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慨叹形成鲜明对比。看来,伟大人物的生命并不是“雪泥鸿爪”,眼前这场引发今人深沉共鸣的“苏东坡大展”,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苏东坡或许不曾想到,千载之下的人们,仍然循着这些被偶然留下的泥上爪痕,仰望着那掠过天际的飞鸿之影。苏轼其人和他的文艺作品,已经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郁文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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