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以赞赏的眼光书写闽地
冯梦龙是晚明文学的大家,61岁时担任福建寿宁知县,在任4年时间里,他“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以恩,待士有礼”。后来,清军南下时,他又曾到福建参加抗清复明的斗争。可以说,冯梦龙与福建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他所撰编的小说中反映了他的闽地情怀。
冯梦龙撰编过“三言”和《情史》《古今谭概》《智囊》《笑府》等短篇小说集,当中有不少有关闽人、闽事的书写。具体来说,“三言”中有6篇、《情史》中有19篇、《古今谭概》中有17则、《智囊》中有3则。在这40多篇的小说中,冯梦龙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闽地的人文、风俗、经济等,体现了他对闽地文化的理解、尊重与欣赏。
柳永即梦龙自况
这部分的内容在冯梦龙撰编小说中比重颇丰。《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写的是宋代闽地著名词人柳永,文中赞叹他“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壈,后来颠倒成了风流佳话”。
柳永一生不得志,沉抑下僚,但他富有才情,蔑视礼教。从冯梦龙的身世来看,他对柳永的遭遇肯定是有共鸣的,在改编这篇小说时融入了深厚的主观情感。《吊柳七》一文改编自《清平山堂话本》中《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冯梦龙对原话本中的柳永形象十分不满,他在署名为绿天馆主人的《古今小说·叙》中说:“如《玩江楼记》《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馨焉。”因而在《吊柳七》中对柳永的形象进行了大改造,突出了两方面,一是写其怀才不遇,二是写其风流而不下流。《吊柳七》中这位闽地才子形象被改造得十分成功,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柳永形象。不少研究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中的柳永就是冯梦龙的自况。
《情史》卷十三的《欧阳詹》,写的是被誉为“闽学鼻祖”的欧阳詹富有传奇色彩的凄婉“情史”。欧阳詹生活于唐代,字行周,是泉州晋江人,《情史》中记载欧阳詹登第后,“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二人定下盟约洒泪而别,欧阳詹写诗相赠,表达一片深情。回京后,欧阳詹因公不得不滞留京中,而他心仪的女子因思念过度,一病不起,临终剪发入匣,并留诗一首,吩咐家人交给欧阳詹派来的使者。使者将物事带回京中交给欧阳詹,“詹启函阅之,为之恸怨,涉旬,生亦殁”。
《古今谭概》中也有不少描写闽地名人的篇章,如《迂腐部》第一中的《匍匐图》,写宋代时的福州人陈烈的轶事。陈烈与朱熹同世,非常讲究道德修养,朱熹很赞赏他的行为,在《朱子语类》卷十一中载有他的事迹。而《谭概》则以调侃的口吻记载了他的迂腐行为:陈烈往蔡君谟家吊丧,到了蔡家门口想起《诗经》中有“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语,于是“偕二十诸生望门以手据地,膝行号恸而入”,结果惹得旁人“匿笑”,有人还据此画了《匍匐图》。
《谭概·痴绝部》第三,写了唐末闽地著名诗人周朴的两则轶事。周朴性喜吟诗,属于“苦吟”式的诗人,小说中说他“每遇景物,搜奇抉思,日旰忘返,苟得句,则欣然自快”。一次,周朴正自苦思,恰好一负薪者路过,周朴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厉声曰:‘我得之矣!句云:子孙何外为闲客,松柏被人伐作薪’”,樵夫以为周朴指责他滥伐,惊慌失措逃走,结果遇到官吏,以为樵夫是小偷,把他抓起来,后来经过周朴的解释,樵夫才被释放。另一则写周朴追了骑驴人数里地,只为纠正他吟错的一个字,因此被闽中传为笑谈。
此外,书中还载有唐代闽籍诗人陈峤、宋代闽籍名宦翁肃、杨亿以及明代闽籍名宦陈音、戴大宾、福建巡抚蔡经、德化县令应履平等人的轶事。冯梦龙多以善意的口吻来叙述,即使是嘲讽,也多有幽默之感而不令人感到厌恶。
财富与凶险并存
闽地历史上就是一处商贸活动频繁的地区。在冯梦龙撰编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对闽地商贸繁荣状况的书写。
《杨八老越国奇逢》(《喻世明言》第十八卷)的故事主人公杨八老,“祖上原在闽、广为商”,他自己因为“读书不就,家事日渐消乏”,决定“凑些资本,买办些货物,往漳州商贩”。他到了漳浦后,做的买卖是“收买番禺货物”,这表现了闽地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进行贸易的繁荣景象,但闽地的海外贸易是财富与凶险并存的,在这篇小说中就写了倭寇对闽地闽商的掠夺。
倭寇出现时,都是有组织、成群结队的,他们十分狡猾与残忍,“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住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
杨八老被倭寇掳走,被带到日本生活了19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随倭人漂回大陆,经历一番波折才回到家乡。这篇小说反映了明代闽海“倭患”的真实状况与复杂性,也反映出作者对闽海商贸状况十分熟悉。
在《情史》中,也有一些篇章描写了闽商海上贸易的艰险与奇遇。如卷二十一的《焦土妇人》写一个泉州海商海上行商时,船遇大风翻沉,商人抱着一根木头在海上漂浮了三天,到了一个不知名小岛,遇到一位妇人,妇人“言语啁啾不可解”,但收留了他,并带回美味的异果给他吃。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年,两人生下了三个孩子。而泉州商人思念家乡,总想回去,终于有一天有商船在小岛靠岸,商人不顾妇人“号呼恋恋”,登船而去。
冯梦龙笔下的闽地商贸描写的多是海上贸易,且比较注重描写海商的个人险遇,从一个角度也表明了闽地商贸的地域特点,同时也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由于海防松弛、倭寇侵扰,闽海贸易的风险性大大增加。
自然和谐的情调
“三言”中也有一些对闽地生态环境的描写,大多体现了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况,如《警世通言》中的《范鳅儿双镜重圆》,称“福州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邦”“从建州经过,《舆地志》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
在《醒世恒言》中的《大树坡义虎送亲》,更是表现了闽人与动物间互助互帮的和谐关系。小说的入话是写福建泉州人韦德夫妻在回乡的路上遭遇歹徒袭击,却被猛虎所救,夫妻得以平安归里。小说感叹“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
而正话则写漳浦县人勤自励的故事。勤自励并不是因为生计以打猎为生,而只是为了取乐。后经人劝说,他认识到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的道理,于是誓不杀虎,而是在有需要时打几项野味。一次,他遇到了一只误陷于槛阱之中的老虎,“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勤自励嘱咐“切莫害人”后放了老虎,老虎闻言点头而去。十年之后,勤自励从军归来,听说未婚妻将要被迫嫁给别人,在寻妻的路上,一只猛虎将他的未婚妻送到面前,这只虎就是十年前他在大树坡陷阱中所救的。书中感叹,“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
《情史》卷二十一的《乌怪》篇,描写了建安乌君山的传说。这里所写的“乌怪”并不让人感到害怕,而是让人可亲可近,描写的仙官长相“肤体须发尽白”,正是闽地原住民的相貌特征。小说表现了一种自然和谐的情调。
立情教教诲众生
描写发生在闽地或闽人间的男女恋情故事,在冯梦龙撰编小说中也不少,多以文言短篇为主。
《情史》卷三中的《潘用中》,写的是青年男女之间以诗传情的恋爱故事,男主角是福建人潘用中。卷十中的《杨玉香》,类似于唐传奇中的《李娃传》《霍小玉传》,写闽县书生林景清与妓女杨玉香的爱情故事。卷十一的《连理树》摘录自《剪灯余话》,写的是元代发生在福州的一个爱情悲剧故事,男女主人公虽不是闽人,但他们的悲欢离合与闽地的自然环境、社会状况的变化密切相关。卷十六的《王玉英》,描写的是一个颇似《聊斋志异》中的人鬼相恋故事,男主人公是福清人韩庆云,女主人公是死后成鬼的王玉英。王玉英为报韩生收骨埋葬之恩,以身相许,并怀孕生下了孩子,后几经周折,有了一个较完满的结局。
在这类婚恋故事中,作者笔下的闽地女性都是忠贞不渝、机智能干、有勇有谋的正面形象。如《情史》卷一中的《申屠氏》,描写了长乐女子申屠希光的丈夫遭郡中豪强诬陷被杀,豪强还想强娶希光,希光假装答应,在厚葬死去的丈夫后,用身边暗藏的锋利匕首设计杀死了豪强一家,后自缢而亡,以报知己。又如《情史》卷二中的《萧匠》,写南安姓萧之人的妻子在丈夫被家族中的长辈迫害,被逼离开家乡后,“倚办女红自食,毁面贞守”,在恶人阻挠其子读书上进时,她“躬任课教,或窃附邻儿师讲业”,把儿子培养成才,终与丈夫团圆。
此外,还有对闽地科举风气的描写。《警世通言》的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以明代天顺年间为背景,写了福建延平府将乐县书生马任的科举遭际。一个尚未在举业上有所成就的人,就因为他的“文章盖世”,被看作是早晚得第的“潜力股”而受到当地人的追捧,后来经过一番波折,“钝秀才”马任终于得中。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窥知闽地人对举业的推崇与热衷。冯梦龙一生对科举仕进有着极大的向往,他从青少年时代就开始刻苦攻读儒家经典,虽屡试不中,但也没有消磨掉他参加科考的决心,因此对这篇小说的撰编也有自许之意。
冯梦龙本着“情教”的观念,本着对闽地人文及自然景物的热爱,进行了生动丰富的闽地书写。涉闽小说的书写始于汉魏六朝,到了明代闽地书写进入了一个高潮。冯梦龙作为一个非本土的文学大家,以赞赏、正面的眼光撰写了不下四十篇的闽人闽事小说。他亲身体验到了闽地文化的多样性,注意到了闽地文化光彩夺目的一面,而以其独到的眼光,为古代小说中的闽地书写增添了重要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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