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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江南之路”的起点与未来

2020年04月24日 11:26    来源:新华日报    程章灿

  大约产生于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是黄金赌城娱乐文学史上的经典,其中有一首非常有名的作品《行行重行行》。诗中写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首诗描述了传统黄金赌城娱乐几千年无数人所共有的离别体验。诗中写到江南,写到道路和风景,也写到时间和空间的体验。

  江南之路有很多种类型,有水路,有陆路。漂浮江河湖海的水路,和穿越山岭关隘的陆路,勾画出各自不同的风景。江南水系发达,河湖众多,利于开掘运河,便利交通。最早的运河便出现于春秋末年的吴国。开凿于公元前506年的胥河,虽然出于吴国伐楚的军事目的,但最终结果是利于民生,并启发了后代吴越地区以及黄金赌城娱乐其他地区的运河开掘。

  京杭大运河的南段——江南河,贯穿江南的核心区域,串连扬州、镇江、苏州、杭州等沿线城市。大运河是江南最早的人工水路,是江南文化的重要发明与贡献之一。大运河水路上的重要节点城市,如淮安、扬州、镇江、苏州、杭州,都依托大运河而繁荣,确立了区域中心城市的地位。总之,运河是一条江南性格最为突出的江南之路。

  江南之路,有内部盘根错节的脉络,也有向外的四通八达的方向。南下、北上、东出、西行,历代都有。吴泰伯南下,晋室南渡、靖康南渡、康熙与乾隆南巡,都是南下,属于官方的大规模的行旅,与私人的行走毕竟不同。季札的北上出使,吴越的北上争霸,与言子的北上求学,士子的入京考试,亦有公私之别。

  《世说新语》中有很多条目,记述的都是关于道路的故事。这些道路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南北方向,这是两晋之际由北到南(特别是江南)的迁徙之路,“过江”“南渡”“北来”等关键词在《世说新语》中连篇累牍地出现。与南北向道路相映成趣的,还有一条东西向的道路。“还东”“出西”之类词语,往往伴随着“过吴”一词而出现,在建康(南京)、吴中(苏州)和会稽(绍兴)之间勾连了一条东西往来的道路。这是一条风流名士啸傲溪山的逍遥之路。“雪夜访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住在绍兴的东晋名士王徽之,乘小船去剡县看望好朋友戴安道,“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为什么呢?王徽之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他重视享受途中的兴致,重视过程胜于重视结果,这段故事诠释了六朝文化的精神,这条水路称得上是一条六朝名士的风流之路。

  今日,唐代文学界都承认,在属于江南的浙东有一条唐诗之路。实际上,这条路早就可以称为一条文艺之路。从东晋南渡开始,很多世家大族或者在浙东绍兴一带拥有自家的庄园,或者因各种公私事务出入于此,因此,东晋南朝早就有很多文人在这条道路上行走,并留下很多文艺佳话。

  僧人道壹“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淡。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这就是“在道”的诗意。“在道”也就是“途中”“在路上”,寻觅“在路上”的诗意,就是寻觅诗与远方,得江山之助,是六朝江南美学十分重视的美感体验。

  书法家王献之曾自述“山阴道上行”的感受,他说的是“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画家顾恺之描述“从会稽还”途中所见的“山川之美”,他看到的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这是一条江南山水审美之路,也是一条六朝文艺之路。此后不久,乐此不疲地行走在这条路上的谢灵运,开创出六朝山水诗的新纪元。这条路不仅将浙东与建康联系起来,而且将六朝与唐代联系起来。没有这条六朝文艺之路、审美之路,便不会有后来的唐诗之路。

  谢安最初高卧东山(在今绍兴上虞),后来被迫东出建康,就任桓温的司马。有人讥笑他就像那味中草药,既名“远志”,又称“小草”,“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如果说建康意味着出仕,会稽意味着退隐,那么,这条路就联系着出与处、高蹈与进取。谢安以及一批名士高僧,都在这条道路上作过出与处、高蹈与进取的人生思考与抉择。六朝江南的很多思想和文化,都在这条路上孕育。

  江南的道路上,充斥着人员的流动,还有大量物资流动,包括各种日用物品、食品以及书籍、拓本、书信等,可以称为书籍之路、拓本之路等。明清时代,环太湖流域的书籍之路,已引起学者注意。晚清以来,黄易以江南文化为出发点的访碑之旅,以缪荃孙委托的拓工聂明山为代表的江南拓碑之旅,虽然小众,也开辟了独具特色的江南文化之路。查看不同时代人们的行囊中,带着什么样的“方物”,也就是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物品,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

  从很早时代开始,江南之路就是一条商旅之路,商人出身的范蠡功成身退,又消失于江南道上。徽杭古道就是一条江南区域内部的商道,至少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明清很多人都有在大运河上“夜航船”的经验,明末文学家张岱将其小品文集命名为《夜航船》。他感叹“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为船上人色庞杂,五花八门,而学问无法预先“备办”。曾有个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后来僧人听出士子语中有破绽,居然将澹台灭明当作两个人,将尧舜当成一个人,才敢伸脚睡觉。这段有名的故事,既描述了江南水路航行的经验,也说明这类“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组成一个临时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中,有信息的交流,也有着知识和思想的竞争。

  火车的发明以及伴随而来的铁路的诞生,一方面显著减轻了道路行旅的舟车劳顿,另一方面也改写了江南的风景与时空,改变了物资以及观念流动的方式。民国时代,奔走于南京与上海之间铁道线上的政要名人,构成了江南的政治文化教育生态。宁镇杭苏锡常等地之间的时空距离明显缩小。

  古往今来,风景不殊,山河不异,变化的是路上行人的眼光以及伴随着他们的心情。这眼光与心情,跟他们所选择的道路以及旅行方式是密切相关的。横亘在旅行者与景观之间,经常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道路。

  如今,时速350公里的列车足以让百年前的蒸汽列车慢如蝼蚁。也许我们已经来不及在列车上思考“时空压缩”“时空延伸”这样看似复杂的概念了,甚至来不及形成特定的、关于高铁的时空体验。我们拎着行李,匆匆上车,打开笔记本电脑或者滑滑手机,很快就匆匆下车。

  因此,在高铁时代,我们怎样认识江南的道路,怎样认识江南的人物流动,也就意味着怎样认识江南。反过来也可以说,当我们在思考建设什么样的江南的时候,同时也要思考建设怎样的江南道路,思考构建什么样的江南交通体系,思考构建什么样的一体化的江南。江南之路,必须作为我们思考的起点,必须植入我们思维的框架。

  (作者为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江苏文库·文献编》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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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行行重行行,“江南之路”的起点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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